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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敬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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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浩初站起,窗光恰將他的人影打在秦婠身上,厚厚籠下。

“昨日席間多飲了幾杯,醉意上腦,回屋後鬧了她幾番就人事不醒,也虧得她照顧我一夜未眠,如今眼都還紅著,嬤嬤莫誤會她,是我行事荒唐了。”

男人的聲音還帶著宿醉的嘶啞,話卻說得妥帖。

許嬤嬤看了看沈浩初,又看秦婠,果然見到秦婠雙眼紅絲縷縷,眼底黑青微腫,倦怠的面容上又有薄羞紅暈,只是咬牙站著並不爭辯,倒叫人生憐,反讓人替她委屈。

“是奴婢造次了,不過此是府裏規矩,回頭我還要向老太太覆命,少不得多嘴問清楚,侯爺與夫人這是……還未圓房?”

沈浩初點頭應是,又看秦婠局促地站在許嬤嬤後面,便沖她招手:“你過來。”

秦婠人是懵的——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沈浩初會替自己開脫。

要知道那一世就連死前他都還在怨她!總不至於死過一回,他脫胎換骨了不成?

“夫人,侯爺喚你呢。”旁邊的丫鬟見她發怔,不由捂唇笑了聲。

秦婠這才回神上前,接過丫鬟手裏絞好的帕子:“爺,我服侍你梳洗更衣吧。”

話音才落,她就被一只大掌按著肩頭坐到貴妃榻上,耳畔又響起他的聲音:“我不習慣別人服侍,你們不必管我,好好服侍你們夫人便可。”

秦婠還沒領會他話中意思,手裏的帕子就被他抽走。幾個丫鬟楞楞的,看著他將巾帕打開抹臉,估摸也沒料到他會有此番舉動,一時皆沒回神,待他抹了兩把臉後才有個丫鬟一邊道“侯爺,我來幫你”,一邊上前要替他挽袖。

“什麽我啊你啊的,你是什麽身份?敢與爺稱‘你我’?”許嬤嬤聞言當即斥道。

那丫鬟已被沈浩初不著痕跡地揮開手,正不自在著,聞言馬上紅了眼跪下:“侯爺恕罪,夫人恕罪,是奴婢一時失言。”

後面另兩個丫鬟捂著嘴竊笑地站在窗前看好戲似的瞅著,秦婠蹙了蹙眉,她自然是認得這三人。她們都是沈浩初房裏的丫鬟,生得不俗,因著府中喜事關系,皆穿簇新衣裙,一色的月白綾襖兒銀紅褶裙,只外頭的比甲顏色不同。跪著那人叫青紋,是服侍沈浩初時間最長的丫鬟,所以打扮得也與其他兩人不同,青緞掐牙的比甲上還繡了梅枝,身上也戴著幾件金玉,模樣周正。

秦婠心中有數,幾個丫鬟裏沈浩初尤其與青紋親厚,從前私底下都是“你我”相稱,這青紋順嘴慣了,不想被許嬤嬤抓個正著,被斥毫無意外,倒是沈浩初的反應——若擱在從前,他早就替她們分辯了,如今卻無動於衷?

再一想剛才他揮開青紋的模樣,秦婠不由更加奇怪。

“許嬤嬤,算了。”秦婠小聲道,又拉拉許嬤嬤的衣袖。

這番小女兒依賴的舉動倒讓許嬤嬤生出幾分憐愛來,也存了在新婦面前長勢的念頭,她才要拿青紋繼續作法,卻聞沈浩初“啪”地將巾帕扔入盆中。

銅盆裏的水一陣亂濺,秦婠望去,沈浩初雙眉緊蹙,面上浮現幾分不耐。

果然,還是要替青紋出這個頭?

“府中可有冰塊?”他開口,卻不遂秦婠的猜想。

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問得幾人都楞了,青紋搶道:“有的。”

時值夏末,兆京猶帶暑熱,到了中午各處還要用上冰,府裏窖中自然存了冰。

“取一些過來。”沈浩初沈聲道,雙眉展平,不見喜怒。

青紋忙如獲大赦般告退出去取冰,屋裏一時沈默冷肅,眾人似乎被沈浩初眼下的不怒而威所震懾,都有些忐忑,便是許嬤嬤也看不明沈浩初。秦婠明白她們為何驚詫,沈浩初脾氣雖然不好,像個被驕縱壞的紈絝,但絕對不會有這樣沈肅內斂的眸色,至少在她初嫁沈府之時,他沒有。

“給嬤嬤沏杯茶來,這大清早的勞煩嬤嬤走這一趟,辛苦了。”屋裏冷得不像話,秦婠只得軟語打破沈寂。

許嬤嬤是這後宅裏的人精,哪能察覺不到沈浩初不悅之意,便婉拒了秦婠之茶,笑著告辭,只說要向老太太覆命,臨走還悄悄囑了秦婠一句“夫人若是收拾好了且早些過去”。這在上輩子可是沒有的,秦婠含笑應是,又褪了手上戴的一只絞絲鐲塞給她,才將人送出了屋子。

待她再回頭時,沈浩初已去了凈房,剩下的丫鬟默不作聲收拾起屋子,秦婠也喚來自己的陪嫁丫鬟梳洗打扮,待她潔牙凈面妥當,正捧著碗茶坐在妝奩前由著人梳發,那廂去取冰的青紋也回來了。

“夫人,這冰……”青紋提著棉絮緊裹的木盒問道,眼睛卻不斷在屋裏四下覷著。

“我也不知侯爺要此物何用,你先放……”秦婠看著冰也為難了。

“拿過來吧。”沈浩初正巧出來,隨手就從盆架上扯了兩塊帕子。

青紋忙將木盒送去,逮著機會獻殷勤:“爺,讓奴婢來吧。”

沈浩初不語,只將木盒打開,用手裏的帕子捂了幾塊冰包起,目光在屋裏巡過一輪,挑中了秦婠的陪嫁丫鬟秋璃:“你過來,拿好了。給你家夫人鎮鎮眼,消腫去紅絲。”

此語一出,屋裏皆又楞了,就連秦婠也覺得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,只有秋璃歡喜地接下冰,心道這侯爺委實疼人,便甜甜應了句“好”,回頭就過來服侍秦婠。秦婠心已咚咚跳起,不是心動,只是覺得眼前這人叫她陌生,待她冷靜下來一想,更加駭然。

這滿屋子的人,他誰都不挑,偏偏挑了秋璃。

上輩子,秋璃是她最信任的丫鬟,一直跟她到死。他看了一圈後才挑中秋璃,是故意而為?

秦婠不知,秋璃已將冰塊鎮上眼皮,她不得不閉目,只聽那邊青紋又嚷起:“爺,你的額頭怎麽青了?”

她心裏“咯噔”一聲,沈浩初卻已四平八穩地回答:“昨兒夜裏醉酒撞的。”

“奴婢幫爺敷敷吧。”青紋急道。

沈浩初卻已兀自將餘冰包起按到自己頭上,踱回貴妃榻上坐下,一邊道“不必”,一邊暗中打量秦婠。

她閉著眼,嘴裏發出被冰塊冰到的“嘶嘶”聲,唇角抽動,下巴間細微的美人溝變得明顯,和從前一樣叫人直想掐。

小丫頭即便嫁了人,強裝出的老成持重裏,也還帶著她獨有的稚氣。

他再熟悉不過。

————

屋外大晴,陽光照出滿院綠意,紅粉白三色九重葛交錯綻放,壓著院子白墻探出檐去,斜飛在半空中。秦婠扶著秋璃的手踏出房門,被日頭灼花了眼,看著滿院繁盛只覺得大夢一場。她死前一年,這院子已經荒蕪,草木雕零,只剩墻角那幾株九重葛照舊盛放,天生天養,襯得整個院子更加荒涼。

莫非真是做夢?

她帶著幾分迷茫四下望著,腳步放得極緩,秋璃卻在她耳邊小聲笑道:“姑娘……啊不,夫人腳步可快些,咱們爺都在前邊停步等著了。”

秦婠回神,果見沈浩初停在院門外。兩人收拾妥當要去榮桂拜見諸人,原是前後腳同時出的門,只不過沈浩初步伐快了些,秦婠又慢了些,距離就這麽拉開,他已經邁出門檻,她卻還沒走到院門的臺階上。

要說沈浩初是在等她,秦婠是不信的,上輩子大婚夜才過他就扔下她獨自去了豐桂堂,兩人處了五年他也沒正經等過她一次,這輩子怎麽可能轉性。

“爺。”心裏想著,她面上卻不顯,幾步上前跟到他身邊。

沈浩初言簡意賅地邀請她:“一起走。”

“……”秦婠滿腹想法被打了臉。

秋璃吐了吐舌,無聲笑了,秦婠瞪瞪她,溫道:“嗯。”

院門外的林蔭路左右兩分,沈浩初見她裙下露出的腳尖指著左邊,身子也朝左邊微側,心裏了然,這才斷然往左邊邁出步伐。

沈府後宅院落諸多,又依園而建,被山水圍抱,宅中的路四通八達,從沈浩初與秦婠所住的蘅園到豐桂堂要走一盞茶時間,秦婠步伐不緊不慢,屢次想走到沈浩初身後,不願與他並行,奈何她慢一步,他就慢兩步,她快一步,他也快……非要和她並肩。

兩人出來除了秋璃沒帶別人,她是新婦,原指著沈浩初引路,如此下來倒像是她在給他帶路般,也不知這人在搞什麽。

暗中較勁兩番,秦婠沒能擺脫他,倒將自己折騰得微喘,抵至豐桂堂前時她情不自禁地瞅了他一眼,表情雖是淺淡,可眼波流轉間薄怒淺嗔暗生,她掩飾不住。沈浩初被她盯這一眼,臉有些燙,覺得自己欺負了她,但是沒辦法——

誰叫他不認識路。

“侯爺、夫人。”豐桂堂外守著的仆婦看到來人忙迎上前來行禮。

沈浩初略頜首便與秦婠往裏行去,裏面的丫鬟聽到聲音,早就隔著正廳的垂簾往裏稟報,垂簾很快被人掀起,出來個年約十六、七歲的綠衣丫鬟,水蔥似的人,還不待他們走近便笑吟吟迎上前道:“奴婢雁歌,見過侯爺、夫人。侯爺、夫人快請進屋。”

說話間,雁歌只拿笑眼不住地打量二人,一邊打起簾子請人進屋。

秦婠深吸口氣定定神,客氣道:“多謝。”

“夫人客氣了,奴婢的份內事。”

雁歌引二人進屋後便快步繞過八扇的繡屏,朝坐在正堂羅漢榻上的人稟道:“老太太,您的孫兒、孫兒媳來給您敬茶了。”

廳內已坐了不少人,她與沈浩初雖然沒有錯過時間,但也不算來得非常早,只是不出錯漏罷了。繡屏後影影綽綽的人隨著她的步伐一點點清晰,秦婠的心仍是提起。上輩子在沈家五年,這些人中有的富貴、有的死去、有的遠嫁、有的病重……緣法各自不同,她從未料到還能活著見到她們。熟悉的面孔乍然闖入眸,她腳步微滯,看著堂間團花簇錦的場面,忽然間失神,五年光陰,不論怨仇,竟似大夢一場,最後她又回到起點。

“唉喲,老太太快瞧,好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。”一個拔尖的聲音響起。

秦婠不必看到那人的臉,也知道說話的是誰——沈浩初的堂嫂,沈家二房的長媳邱清露。

隨著邱清露這聲誇獎,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秦婠與沈浩初身上,沒了上輩子難堪的遲到,再加上先一步回來的許嬤嬤已將蘅園裏他們的情況大概描述一遍,他二人又並肩而入,往那兒排排一站,紮眼的漂亮,果如邱清露說的,天造地設的璧人。

沈浩初自不必說,京裏出名的俊俏公子,模樣是極好的,秦婠在京中貴女圈裏卻是排不上號的姑娘,並不出眾,眾人只當她必配不上沈浩初,怎料今日見著才發現心裏猜測均非所見之實。

時下京中以瘦為美,她卻不是風吹就倒的孱弱楊柳樣,團臉大眼,下巴有條細微的美人溝,笑起來露一小排貝齒加兩個梨渦,甜得像水潤的梨,雖無十分美貌,卻極討喜,又兼她今日盛妝,身上穿著緙絲百子襖,寶藍的綢底水亮的光澤,上頭繡的童子憨態可掬,恰合她玉雪粉團似的模樣,看著就叫人歡喜,挨在沈浩初旁邊,身量只過他肩頭一點,那模樣竟不被他壓過分毫,反添沈浩初的英挺,就像對年輕的小冤家。

可不就是一雙璧人。

還來不及把廳裏坐的人看過一圈,恍惚間兩人已走到堂間,丫鬟將錦墊取來,又有人捧來兩盞茶,看這意思是讓兩人給羅漢榻上坐的人敬茶。秦婠低眉斂目接過茶,偷眼看沈浩初。

她是新婦,人認不清,必要跟著沈浩初喚人敬茶。

可沈浩初捧著茶卻呆呆站著,她不看他倒好,一看他就見他也望著她,澄澈的目光帶著幾分困惑。秦婠不解——

他看她作啥?

這人被她撞傻腦子了?

作者有話要說: 明天冬至,大家快樂!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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